《小小山雀·DIE KLEINE MEISE》第二章 下

纪念日的弥撒如期在周日举行,来了许多人。因为天气寒冷,艺兴还是被迫待在床上。在仪式上,人们祈祷、唱《福音书》里的圣歌,在国旗下唱完一首国歌之后村长让大家一起唱了军歌。在墓园里新建的纪念石碑旁,人们排着队将纸做的罂粟花放到石碑下。世勋站在灿烈和伯贤的身后,自己的后面是凯。他们两个两个地献上纸花,绕过寒冷湿润的墓园,回到教堂里。

人们纷纷散去,几个男孩走在后面。正如他们所预料的一样,没人为东方大陆的轴心军队那些死去的年轻人祈祷。纪念碑前的献花仪式,凯花了比别的人多几秒的时间,闭着眼睛默念了一段祷告。他们十分庆幸在前一天放学后为那些年轻人祈祷了。

守护哥哥提前离开。和伯贤、灿烈与凯道别之后,世勋往修道院跑去。而在入口处他差点和爱丽修女撞个满怀。爱丽是修道院里剩下的唯一一位修女,在村庄中从事着各种各样的工作:分发配给的食物、帮助秋收、为牧师担当司仪、照顾病人、帮助先生教小小孩识字和算数入门。修女已经是个大人,有着一头瀑布般的银色长发,富有穿透力的蓝眼睛十分温柔,能让人放下戒备、向她敞开心门。村里人们都非常爱她。

『啊,世勋啊!』她向男孩走来,『刚刚的弥撒怎么样?』

『非常好,爱丽修女,』世勋仰起脸来看着那张慈祥温和的脸,『我们都祈祷了,还唱了歌。』世勋才想起来,仪式期间她在代替守护哥哥照看艺兴,『艺兴哥哥还好吗?』于是他问道。

『他很好,烧已经开始退了。』爱丽说,『我这会儿打算去森林里找找蘑菇,你要不要来帮我?我已经问过你守护哥哥了。』

大人们一般不会让村里的孩子进入后山的森林。在世勋看来,山上有没有熊和野狼这样凶狠危险的动物不得而知,一月这附近发生的那场大战更让山间气氛阴森可怖。很多大人们,包括伯贤的农场主爷爷,都在山中撞见过狰狞的骸骨。伯贤的爷爷只是冷静地把他们掩埋,并『祈祷上帝让那几个孩子安息』,但是绝大部分人恐惧至极。即便现在大孩子吓唬小孩子时也会告诉他们,死者的孤魂野鬼跟城堡里住着的鬼魂四处奔逃,企图逃脱地狱在他们身下张开的血盆大口。而正是那个寒冷的晚上,因为害怕村庄受到威胁,先生和修女带着几个虚弱的孩子撤退到后方寒冷无光的森林中。但是事后艺兴告诉世勋,黑暗中的山林其实并不恐怖,只是像一片充满未知的深蓝海水,一切宁静,比起白昼光芒下战火纷飞的世界还显得温柔。只是回去的那个灰白的上午,他看见一棵枝干上浸着血的桦树——处决留下的痕迹。血痕的起点很高,表示那个被处决的人一定个子很高,肩膀宽阔。从此艺兴也就一病不起。

此刻世勋溜达着跟在爱丽身后,吮着修女带给他的糖。爱丽将树根上的腐叶翻开,检查着底下的树根。她一边将自己的篮子填满,一边教着世勋怎样辨别可口的蘑菇。爱丽的蓝眼睛闪烁,银色的长发不时在山风中飘舞,看上去轻松愉快。世勋努力集中精力,却总是有些隐隐地担心,害怕某块山石或某个树桩后面藏着一具死状凄惨的白骨。

『爱丽修女?』忧虑和恐惧冲击着世勋的胸口,他忍不住开了口。修女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来认真地望着他。

『如果我们见到了白骨怎么办?』世勋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问。他知道这个想法似乎有些幼稚,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一具骨架没什么可怕的,』爱丽柔声说,『就像夜晚没什么可怕的一样。』她走了过来,修长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世勋的肩膀,将他轻轻地揽进怀里。爱丽的胸膛柔软而温暖,让世勋觉得安宁了许多。修女从来不拿幽灵和妖怪吓唬孩子,她只是温柔地教育他们信仰那些更加伟大的事物。

之后世勋继续蹲在地上,掀开树根上的腐叶,看看下面有没有藏着牛肝菌或者牡蛎菇。他想起之前在书上看到过的鸡枞菌,但是想起这种金黄色的美味蕈类只有在东方的大陆上才有。爱丽修女走得有些远了,世勋才注意到自己的面前的树。这是一棵高大优雅的桦树,树干似乎比别的桦树还要洁白。世勋想起了守护哥哥跟他说过北方海岛上的人们将树木当成神明崇拜,即使世勋从小就被教育上帝是唯一的神灵,他也不由得对这棵树心生敬畏。

而他又注意到,树墩处有被雕刻过的痕迹——一个十字和一串已经看不清楚的数字,像是某人的生卒年月。在下面似乎还有姓名,但是早已腐蚀风化的看不清。世勋害怕尸骨但是喜欢宁静坟墓带给人的安详之感,这对生者和逝者而言都是莫大的安慰。虽然不知墓主人是谁,世勋默念了一段祈祷,念完『阿门』后起身向着这棵白桦深深鞠了一躬,便回到工作的专注中去。

一阵子之后,两人坐下来休息,分享爱丽带来的干酪三明治。晌午的白色阳光透过疏离错落的枝丫洒落在森林地表,四处环顾,世勋才发觉他们已经爬到了高度相当的地方。河谷和山岭在世勋眼前如同画卷一般铺开,灰褐色的田野一片接着一片,在广阔的大地上空置无言。轰炸过的房屋已经重新垒砌砖瓦,从远处看去平静如常。风声和鸟儿都缄默,世勋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大地的满满疮痍已经在渐渐愈合。

『世勋啊,』爱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现在的大地还是灰色的,但是春天不会太远。战争已经结束,这片山谷很快就会变成原本那个可爱的地方了。』

世勋没有立刻答话。他想起之前伯贤与他们分享过的一首诗歌:『冬天在旷野里休眠,他的睡颜带着春天的梦幻。』只是他不知道,大战之后整个世界何时才能真正地恢复生机。

『一月和二月,』爱丽继续说,蓝色的眼睛直视着树与树之间的河谷和群山,『我们脚下的这片森林地表就会钻出无数白色的雪花莲,看上去就像覆盖着白雪一样。』她顿了顿,目光扫视山脚下那一片属于村庄的稀寥房屋,和寂静无声的灰白色天空,『蓝色翅膀的小山雀也会飞回来,我们也会迎来第一个真正的春天。』

世勋忽然没有来由的升腾起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他知道面前的爱丽修女是他在世界上最能信赖的人之一。从这天早些时候的弥撒上他们被迫唱了军歌,到周五放学后伯贤小声告诉朋友们自己不喜欢战争,也提及了村长对于来自往日敌国的音乐和艺术的抵触封杀。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时间,思考着要不要告诉爱丽自己为敌国的阵亡将士祈祷的事情。爱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太多的理解,这最后一个秘密,世勋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讲了出来。

『你和你的朋友们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世勋说完了以后,爱丽的回答让他有些吃惊。『显而易见的,无论是生活在东方的大陆还是西方的小岛,我们都是有血有肉,有爱和信仰的人们。』

世勋想起了《法兰德斯战场》里的『我们曾拥有生命,沐浴黎明清冽又见璀璨夕阳/我们爱人也为人所爱』。爱丽继续说道:『所以说,他们的艺术和音乐也是用来表达希望和安慰的。超越语言和国界的隔阂——是很伟大的。可惜这些显而易见的道理人们都不愿意承认。』

『战争结束了人们也都还忙着仇恨别人。』世勋说,修女理解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知道大陆上有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还有人把这个故事编成了一首儿歌。』

『您能唱一唱吗?』世勋问。

『我不熟悉这首歌的旋律,』爱丽有些抱歉地说,『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故事。我们刚刚就说到只有一月才出现的雪花莲,但是有人相信雪花莲不仅象征未来,同时象征救赎。

『大战发生之前,我曾去大陆度过圣诞节。圣诞集市里有教堂的男童唱诗班在表演,一位在旁边摆摊位的、好心的木工艺师傅告诉了我关于那首歌的故事。我一直不是很懂他们的语言,那时也下着雪,教堂的钟声在我身后敲响。我没能听清楚那个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但也明白了个大概吧。

『他说,那首歌的内容是在寒冷的十二月森林里,一只蓝翅膀的小山雀就快要冻死了。他的翅膀冻僵了,蜷在雪地里瑟瑟发抖时祈祷天父带给他温暖、光明和希望。森林中光秃秃的树梢间,一束月光直射在雪地上,化成了一只洁白的独角兽。

『独角兽告诉小山雀:他是仁慈天父派来的使者,跟着他往森林中前进,就会得到拯救。一种伟大深邃的力量让他信任了从未谋面独角兽,于是他跟着独角兽往森林深处走去,那里果然有一座小木屋,几乎埋在雪里,只有窗户里的温暖灯光表示着它的存在。

『小木屋里是一个小男孩。他将小山雀捧到炉火边温暖,问他从哪儿来。他告诉男孩他只是来寻找一点点食物和温暖,希望天父给他一点点光明和希望。男孩很慷慨地给了他一把谷子,让他在小木屋里住下。小山雀是春天的鸟儿,在寒冷的冬日森林里应该是活不下去的。他很感激男孩,希望能为他唱一首歌。可是男孩谢绝了他。

『男孩说:「你请尽管把你的歌声送给春天的大地吧——带着你在天父那儿获得的希望,当森林被洁白的雪花莲覆盖的时候。」小山雀心里十分感激,他想把对这个男孩的恩典报答给世上的每一个人。当第一朵雪花莲在没有融化的雪中开放,小山雀就飞了出来,看到那匹带领他来这儿的独角兽在那朵娇弱的白色小花儿一旁等待他。独角兽将小山雀带领出森林之后化成了一道月光。而他飞出那片森林,将象征希望和未来的歌声送给整个世界——无论欢乐还是悲苦、无论富裕还是贫穷、无论纯洁还是带有罪过——小山雀的嘹亮歌声都对他们一视同仁。从那以后,人们就开始认为雪花莲,尤其是月光照耀下的第一朵雪花莲,拥有救赎世人的力量。

『小山雀最后向他温暖宁静的巢穴飞去,回到他那永恒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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